-
公社干部带着满腹疑虑和一地鸡毛离开了清水湾。那场声势浩大的“公开审查会”,最终以张建军当众出丑、张家父子威信扫地、周文彬与王月梅暂时解困而草草收场。然而,笼罩在清水湾上空的阴云并未散去,反而沉淀为一种更粘稠、更令人窒息的压抑。
王月梅回到了她那被搜查过、又被她亲手焚毁了最后一点精神慰藉的家。灶膛早已冰冷,灰烬被清理干净,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毁灭从未发生。她默默地收拾着狼藉,动作机械而迟缓。周文彬和李小娟想帮忙,却被她无声而坚定地拒绝了。她不需要怜悯,更不需要被提醒自己失去了什么。
“王老师,你…多保重。”周文彬站在院门口,看着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知道,那本《简·爱》对她意味着什么。那是她黑暗岁月里唯一的灯塔,是她与逝去爱人最后的联系,更是她灵魂深处对平等和尊严的无声呐喊。如今,灯塔熄灭了,联系斩断了,呐喊被强行摁回了喉咙深处。她所付出的代价,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惨烈。
王月梅没有回头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,算作回应。她的沉默,比任何痛苦都更令人揪心。
李小娟看着王月梅紧闭的房门,又看看身边眉头紧锁的周文彬,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。对王月梅的同情,对周文彬的倾慕,对张家父子的愤恨,以及对父亲懦弱的失望,交织在一起。她轻声对周文彬说:“周同志,你别太担心。王老师…她是个坚强的人。**‘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’(白居易诗句)** 我相信她一定能挺过去的!”
周文彬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心中却沉甸甸的:“但愿吧。只是…**‘树欲静而风不止’(古语)**。张大山父子这次吃了大亏,绝不会善罢甘休的。”
***
周文彬的预感很快变成了现实。
虽然公社干部要求“重新调查”,但调查权依然在清水湾大队,实质上还是掌握在张大山手中。张大山表面上偃旗息鼓,甚至对周文彬“客气”了几分,但暗地里的动作却一刻未停。
周文彬的“忆苦思甜”工作被彻底叫停。他整理好的那些材料,被张大山以“需要上级进一步审核”为由,全部收缴封存,锁进了大队部的铁皮柜里。周文彬几次试图索要副本或询问调查进展,都被张大山以“公社指示”、“正在研究”等官腔搪塞回来。
“周知青啊,**‘心急吃不了热豆腐’(民间俗语)**。”张大山慢悠悠地抽着旱烟,烟雾后面那双浑浊的眼睛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,“组织上办事,有组织上的程序和规矩。你呢,就安心等着。这段时间,我看你也辛苦了,正好休息休息,帮生产队干点农活,深入体验一下贫下中农的生活嘛!”
这看似关怀的话,实则剥夺了周文彬继续工作的权利,将他边缘化。同时,张大山利用自己的影响力,在村民中更加隐秘地散布流言。关于周文彬“心术不正”、“被王月梅迷昏了头”、“迟早要被上面处理”的议论,如同深秋的冷风,无孔不入。村民们对周文彬的态度更加疏远和警惕,他再想像以前那样走访老人,了解历史,变得几乎不可能。无形的牢笼,正缓缓向他合拢。
更让周文彬忧心的是王月梅的处境。张大山父子对王月梅的报复更加阴险。村小学的经费被卡得更紧,粉笔、纸张等基本教学用品都开始短缺。张建军则利用民兵队长的身份,经常在放学路上或王月梅家附近“巡逻”,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她,制造着无声的恐怖。村里的孩子们似乎也被家长告诫过,看王月梅的眼神少了往日的亲近,多了几分畏惧和疏离。王月梅彻底成了清水湾的“孤岛”,除了上课时必要的言语,她几乎不再开口说话,眼神里的那点微弱光芒,在日复一日的孤立和无声的压迫中,似乎也正在一点点熄灭。
***
李小娟在公社广播站的日子也变得如履薄冰。张大山显然通过他在公社的关系网,给李小娟施加了压力。她被分配的工作多是些无关紧要的杂活,播音的机会大大减少。一些同事看她的眼神更加异样,背后关于她“立场不稳”、“跟坏分子不清不楚”的议论甚嚣尘上。李富贵更是三天两头跑到公社,苦口婆心甚至威逼利诱,让她和周文彬彻底划清界限。
“小娟,你听爸一句劝!**‘识时务者为俊杰’(古语)**!”李富贵在广播站外的小树林里,急得直跺脚,“周文彬现在是什么处境?那就是个火坑!张大山恨死他了!还有王月梅,那就是个扫把星,谁沾谁倒霉!你想想你的前途!想想你的工作!难道要为了一个城里来的、迟早要走的人,把咱全家都搭进去吗?!”
李小娟咬着嘴唇,倔强地反驳:“爸!什么火坑扫把星?他们是好人!是被冤枉的!周同志有知识有文化,他做的没错!王老师那么可怜…**‘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’(俗语)** 难道不对吗?你的眼里就只有张家,只有你那会计的位子吗?”
“你懂什么?!”李富贵气急败坏,“**‘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!’(俗语)** 张家在清水湾,那就是天!跟他们作对,没有好下场!周文彬?哼,他是城里人,拍拍屁股就能走!你呢?你以后怎么办?爸是为你好!你再这样执迷不悟,我…我就去求张支书,让他把你调回来!这广播员,咱不干了!”
“爸!”李小娟又惊又怒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“你…你太让我失望了!” 父亲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。她看着父亲那张被恐惧和世故扭曲的脸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。她追求的公道和父亲眼中的“现实”,如同水火。
“**‘道不同不相为谋’(古语)**!” 李小娟丢下这句话,转身跑回了广播站。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胸口剧烈起伏。委屈、愤怒、不甘,以及对周文彬强烈的思念和担忧,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。她不能退缩!周文彬的坚持,王月梅的牺牲,都让她无法袖手旁观。她必须做点什么!
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:她要去县里!绕过公社,直接向县里的领导反映清水湾的情况,反映张大山父子打击报复、诬陷迫害的事实!虽然希望渺茫,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。**“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!”(俗语)** 为了心中的正义,她决定豁出去了。
***
就在清水湾的暗流愈发汹涌之际,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,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,再次打破了表面的平静——一封来自省城的信和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调令,送到了清水湾大队部。
信是写给周文彬的,寄信人是省城某文化部门的一位领导。这位领导曾在县里看过周文彬整理的部分“忆苦思甜”材料初稿(当时还未被张大山收缴),对其翔实的记录、朴实的文风和深刻的历史思考印象深刻。信中高度赞扬了周文彬扎根基层、记录历史的行动,并透露省里正在筹备一个大型的地方史料编纂项目,急需他这样有热情、有能力的青年人才。随信附上的调令,是正式通知周文彬立即结束在清水湾的插队工作,返回省城,到该文化部门报到,参与这项重要工作!
这个消息如同惊雷,瞬间在清水湾炸开!
最高兴的莫过于李富贵,他简直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,激动得语无伦次:“走!快走!周知青,这可是天大的好事!**‘鲤鱼跳龙门’啊!** 赶紧收拾东西!别耽搁了!省城的大领导亲自点名要你,这是多大的光荣!” 他恨不得立刻把周文彬送上火车,只要周文彬一走,女儿李小娟就彻底“安全”了,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地面对张大山的脸色。
张大山拿着那份调令,脸色阴沉得可怕。他万万没想到,在这个节骨眼上,周文彬竟然能搭上省城的关系,直接调走!这等于是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,让他精心构筑的牢笼瞬间崩塌。他心中充满了不甘和怨毒,却又无可奈何。省里的调令,他一个小小的村支书,根本无力抗衡。
张建军的反应则更加直接和暴戾。他得知消息后,气得在民兵队部摔了桌子:“妈的!便宜那小白脸了!就这么让他跑了?!不行!不能这么便宜他!”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凶光,一个恶毒的念头在滋生:周文彬那些材料!那些记录着清水湾过去、可能对他张家不利的材料,绝不能让他带走,更不能让他交到省里!
周文彬本人,握着那份沉甸甸的调令,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,反而充满了复杂的矛盾和难以言说的沉重。离开清水湾,回到省城,参与重要的文化工作,这无疑是改变命运的绝佳机会,也是他当初插队时未曾奢望过的出路。然而,此刻离开,却像是一种临阵脱逃,一种背叛。
他眼前浮现出王月梅那苍白绝望的脸,那焚书时决绝的眼神;浮现出李小娟那充满信任和勇气的目光;浮现出那些被张大山封存、可能永远不见天日的真实历史材料。他走了,王月梅怎么办?李小娟的处境会不会更艰难?那些被掩盖的真相,还能重见天日吗?
“**‘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?’(林则徐诗句)**” 他低声念着,内心天人交战。省城的工作是责任,是机遇;但清水湾的真相,同样是责任,是承诺。他该怎么办?
***
消息也传到了村小学。王月梅正在给孩子们上最后一堂课,窗外广播喇叭里(这次是李富贵亲自用激动的声音播报的)清晰地传来周文彬即将调回省城的消息。
王月梅握着粉笔的手,猛地一颤。粉笔“啪”地一声断在了黑板上,留下一个突兀的白点。她背对着学生,身体有瞬间的僵硬。
周文彬…要走了?
这个在她最黑暗、最绝望的时刻,唯一给予她一丝理解和温暖,却又因她而深陷漩涡的青年,终于要离开这片泥沼了。
这应该是好事。他安全了,他有了光明的前途。她应该为他高兴。
可是…为什么心里那片早已化为灰烬的荒原,此刻却感到一阵更刺骨的寒冷和空洞?
仿佛最后一点微弱的光,也要熄灭了。
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,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:“同学们,我们…继续上课。” 然而,她转身面向学生时,眼尖的孩子发现,王老师的眼圈,似乎有些异样的红。
***
当夜,一场深秋的冷雨不期而至,敲打着清水湾的屋顶和窗棂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
村部仓库里,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撬开了锁着“忆苦思甜”材料铁皮柜的门锁。在昏黄的手电光下,张建军那张因嫉恨和暴戾而扭曲的脸露了出来。他疯狂地翻找着周文彬整理的那些厚厚的笔记本和稿纸。
“妈的…都是这些碍事的东西!想带走?想告状?做梦!” 他低声咒骂着,将一摞摞材料粗暴地塞进一个麻袋。他要把这些“罪证”彻底销毁!让周文彬空口无凭,也让清水湾那些见不得光的往事,随着这些纸片一起化为乌有!
冰冷的雨水顺着仓库破损的屋顶滴落,打在张建军的脖颈上,他却浑然不觉,心中充满了毁灭的快意。他扛起沉重的麻袋,蹑手蹑脚地溜出仓库,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。
而在村子的另一端,王月梅蜷缩在冰冷的炕上,听着窗外凄厉的风雨声,睁着空洞的眼睛,一夜无眠。周文彬即将离开的消息,像一块冰冷的巨石,压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。前路茫茫,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失去一切的雨夜,只是这一次,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,也彻底熄灭了。
周文彬坐在知青点昏暗的油灯下,面前摊着省城的调令和未写完的几页材料摘抄。他凝视着窗外漆黑的雨夜,眼神挣扎而痛苦。走,还是不走?留下,又能做什么?清水湾的深秋寒雨,冲刷着大地,也冲刷着每个人心中难以抉择的泥泞。命运的岔路口,冰冷而清晰地横亘在面前。而张建军扛走的那个麻袋里,正裹挟着一段可能永远沉入黑暗的历史,和一个年轻人为之付出沉重代价却尚未完成的承诺。暴风雨后的余烬尚未冷却,新的危机已在暗夜中悄然滋生。清水湾的棋局,正走向更凶险的一步。
清水湾爱恨长河哪里看收费章节 王长根李有才全本免费阅读